偷梁树
文/都梁记忆
传统武冈人修房子，不是，是整个中国人修房子都有上梁的习俗。
何谓上梁？何谓梁树？应该是整座房子最中心最高位置那条承重瓦盖的大木头。梁树要求直，要求位置正，还要求大。正直是天赋梁树基本条件，否则后果很严重。严重的后果就是“上梁不正下梁歪”！这个问题？还有房子上面哪根是下梁？一直闹不明白。我们这乡除了正梁，走廊位置还有陪梁。陪梁作用比正梁有用，它要承担起屋顶积雪后，瓦面的超级重量。而正梁只是高高在上，不屈不挠表象而已。
尽管钢筋混凝土房子基本取代砖木构造这么久，乡下人修房子，还有上梁的风俗。近些年混凝土顶层楼面频现漏水，是水泥质量打了折扣么？普遍又加盖琉璃瓦了。于是，琉璃瓦屋顶最高位置那条木，又提上建房大事。
今年在家修房子，一辈子里上次修房子，爹不管事在娘带领下，和妹妹从制砖打坯起，到起窑烧砖，烧石灰，买檩条，等。从制砖到房子建成，总共花了近三年。那三年里，无时无刻心心念念在房子上。总不能忘记，那时候三五百元钱，就起基修房子。现在，得三十万才敢动手。
今年春天雨水多，特别多，导致近段干旱高温特别闷热漫长。两层混凝土楼层好不容易浇筑好，马不停蹄又要盖瓦顶。一年的实际时间过去七个月，剩下只有五个月了。老婆孩子都在很远，背井离乡赚钱，我一个人在家打理。修房子需要大笔钱！
虽然上梁封顶不那么重要，但屋顶中间需要二十多条六米五的檩条。这个问题困惑了许多建材店老板，怎么要这么长？一般最长不过六米。后来改变了方案，只要买三条六米五的算了。
这三条六米五的檩条，其中必须必然包括一根梁木。
因为传统梁树的思想，今次尽管我再简单，也得好好考虑一下。
以前伐梁树，事先得请先生择日子。其实在择日子之前，还得自己先到山上，于万千树林间反复踏看，看哪棵树能做梁树。这树必须正直，树径大？比一般檩条粗，体型上它得明显区别于其他檩条。最重要的，这棵树得迎风向阳，树节峥嵘。别以为只有竹子才有节，树节就是枝桠的地方。最最重要的，这棵树根部得有新梢？寓意子子孙孙越多越好。单树独苗是最忌讳的！择了吉日良辰，还得选择最好最信得过的人。人数要足够，并且要逢双。好事成双嘛！还要准备红布条。除此之外，家里女人′要提前做好米花，油爆好，到时候要一同带去。现在呢？可以省去米花，代之以米花的，是红包。
米花，米之花，它绽放开武冈平民百姓生命里所有的喜乐希望。白喜里也见红米花身影！花谐发，人兴财发。
说到红包，前几年村人去伐梁树，妥妥帖帖安排好七八个人，仔仔细细打点好十来个红包，开小车去了云山半岭上。开小车偷梁树的，比一般的要粗心。他们把车停在路上，以为是荒山野岭的。谁知道，荒山野岭也有放牛的？还是拾柴的？看到未关车窗里的红包，就悉数拿走了。后来，此人好像诸事不顺。
古时候兴起偷梁树？不叫砍梁树。也不是偷梁换柱的意思。偷梁换柱跟狸猫换太子意思相同？是？是？是偷来的东西兴旺发达些。偷比抢文明些么？应该是，真的应该是。因为偷比抢胆子要小，小心驶得万里船。胆大往往粗心，胆小往往远见，粗心导致失败的概率会高很多倍。所以，不说整个武冈人，武冈南乡我们安心观人，伐梁树明目张胆叫偷梁树。这等于约定俗成看到人家偷梁树不但不可揭露，还得说好话奉承。总记得娘带我和妹修房子那时，叹息过，“人啊，每个人要讨个婆娘。可屋，每个人难修座屋啊”！才衍生出偷梁树这正大光明的理念。一个勤劳俭朴之家才修得起屋，一个起屋之人最后一步常常是一根梁树，屋子堂皇或简朴，这梁树就是盖棺定论的总结。梁树一架，不管有没有钱盖没盖瓦就进伙住新屋。别让最后这梁树断了勤劳人的余力，公允梁树可以偷，是古往今来人性对勤劳的褒奖！
普通人把这概念认识成，偷来的梁树发些，这发包括发财发人。我想，应该是偷来的发人又发财吧？你想想，好多男人对自家女人没激情，自己家全部生女孩不生男孩？他不生男孩么？他有儿子生到别人家去了。这，就是偷的奇妙！偷，偷着乐，为什么偷着乐？是做贼成功了没被抓到那种侥幸。除此之外，不生男孩还有就是激情之火被生活压力所累，或被酒烟浇灭。
武冈人有老话，“偷来的鼓打不响”。意思是说，什么都可以偷，唯鼓不可偷。但仿佛？这世道，鼓也可以偷了。并且偷了还公开在敲，并且一敲一昂头，我敲我敲，我敲的就是偷来的鼓，这世道谁也奈我不何。只剩下，偷鼓贼偷鼓时的不敢狂妄了！
昨天我也去伐梁树，我没有喊人帮忙。不是不喊人帮忙，是为节省开销。我没有小车开，我骑上摩托车，我摩托车遮阳挡雨的车篷被村镇协警以安全名义拆掉了，我被迫接受雨天淋晴天晒的现实。
骑摩托车清早去买了烟买了水，左思右想，伐梁过程中在山上遇到不管生人熟人，就发烟请喝水，不上档次的烟见人一盒，水见人一瓶。这相信能收到祝福满满吉祥如意的！我事无巨细信心爆棚，提前一个多小时到了林区伐木场。我头晚上约好的伐木场领导开车姗姗来迟，我不敢埋怨他，至少没有公开埋怨他。等到他后，他们一行四人，四人中我个个认得。我给他们四人发了水，给三个人发了烟，他没发。我公开打趣，你们领导不抽这种烟的。他微笑摆摆手，算领了情。我给他是小瓶水，其他人和我是大瓶水。我知道大瓶水是劳动出汗多的人饮用的。
接下来我跟他谈伐梁树的事。他听了我的请求后，一本正经告诉我，“现在不行了，要是前年可以。现在乱砍一棵树，重则判刑坐牢”。听了这话，我差点一脸懵逼。真的世道好了么？真的我，今天要是偷一根梁树，真的会坐牢？但我还是怯不形于色。
我此刻怯不形于色？是有原因的。首先，他与我是初中同学，虽然三年前合村并镇他是我们村村长，但我知道所有村干部的选举过程。再加上曾经读书时我是他的班长。曾经班长有屌用！我深深领味这道理，但这种意识还是强烈支配着我，此时此境在他面前绝对不夹尾巴。偷盗文化教化出的心态，几人几时不夹尾巴呢。夹尾巴就是内心那种侥幸和自卑心理。
我不夹尾巴，理直气壮靠在自己摩托车上与他讲话。他才从车里拱出来，满脸微笑。微笑中透着威严，语气里直接表达。同来的其他三人，一个是专职护林员还是他亲姐夫，一个是他曾经的村民，另一个是本地著名的同胞九弟兄中的老二。他向他们微笑发号施令，“活树是不敢砍的，看，看那边有棵倒了的”。当时我听了，心里一万个草泥马。这世道真的变了么？真的变得石缝间不藏鱼了吗，真的夜不闭户道不拾遗了么。我不相信，我故作镇定涎着脸说，“本来今天是来偷的，只是告诉你一声。反正要给钱，要是这样，何不夜里来”
“要来白天来，夜里来几个地方安了摄像头的。抓到就不一样了。我们不打紧，那摄像头是林场安的”，他们一行四人都肯定这规矩。
听老辈人讲，这片现在的国营林场，以前是我们黄姓霍姓人的族山。新社会后国家发号施令，由我们这方百姓开荒垦土，栽上清一色杉树苗，成林后交给国家管。这片林能养活百十号国家工作人员，而本地百姓被禁止乱砍滥伐，否则不是坐牢便是罚款。所以云山脚下普通村民，常常胆小到，“不敢上山捞片黄死叶”。
他声音铿锵，更加让我闻而生畏了。但其他三人，有一个人替我求情，“随便哪旮旯给他来一根算了，一个人一世修得几座屋？”。这个人是本地同胞九兄弟中的老二，大我近十多岁。他还是不置可否地微笑，三人中另外一人拿了油锯，引我去了翻根倒的那棵树旁。到得跟前，那棵树很大，又直，树倒下的正后方有冢新坟。确实翻根倒，翻根倒的树蔸上簇生着许多新梢。这让我稍生欣慰！就算我落魄此生，我仿佛看到儿孙满堂生生不息。
锯了一棵翻根倒，他又指挥去锯另一棵翻根倒。翻根倒的树是往往因为树大招风才翻根倒的。这种树泥深土肥，长得快，但它忽略了盘根错节的生存法则，又长在当风坳上。它不倒谁倒？
本来我早无奈了，一个人万般无奈后，会放弃所有希望。从而生出绝望中另一种愿望来！这种愿望常常会带人逃出生天。
我还是涎着脸说，应该还装上笑脸，也算丶自言自语，让他们听到的声音:
“诶！也不要紧，等我孙子出来，和他港，爷爷没出息，土生土长云山脚下连根梁树都不敢偷，只能剁翻根倒的！孙子你可要努力，要撑台，要比爷爷有出息”
听我如此说，后来还是剁了蔸不是翻根倒的。这树蔸部有没有新梢？就不去细看了，只图离车路近些方便装车。人要知足！
树伐倒，他们赶紧将枝条清理，用枯枝败叶盖了，以备领导随时检查。
我相信又不相信？我今天伐梁树蔸里揣了钱的，只要是好事不论价钱多少，只要满意，我是准备一千元。最后，一棵活树两棵倒树一共288，按他们的价格。收钱的是三人中的村民，不是他姐夫。村民很是谦虚讲了句客套话，“不好意思哩！收了你的钱”
“应该的。是我不好意思！你们帮了忙，让我不是空手回去。我今天要是空手回去，就不好意思了”
我得找个理由让大家不尴尬。
树伐好，我打电话叫车上山来。半个小时后车来了，就五筒木，装上车。能装十吨的农用车，像一个壮汉拎了半斤猪肉。但司机欠考虑，任何固定捆绑物件都没带，五筒木撂上车在没有任何固定的情况下，被战战兢兢运回家，也算平安告成。
今天的伐梁过程，由偷全部变成公开。好失意！但我希望，从此天下所有事都能公开，不是更好么。武冈人偷梁树的传统，不是汉文化文明星空里，一直一颗璀璨明星？偷梁换柱瞒天过海暗度陈仓围魏救赵李代桃僵，等等，都是苟且偷生的生活伎俩，是干不过对手才做的事。你说两国交战，总靠这些邪门歪道，胜得一场只一场。正面战场还得实力和真本事的，游而不击声东击西真的能定两军胜负？最多只能赢一场局部战争。所以越鼓吹“孙子”那玩意儿智慧“兵法”我们越输得不成人样。难怪我们好多时候獐头鼠目，一点也不器宇轩昂。
我这是借战争说事。再伟大的战争都是当权者和富人让穷人上战场去拚命！愿天下无战事，人心坦荡不设防。
20220830于卤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