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误入羊道

都梁记忆 2020-02-28 08:14 4

误入羊道


误入羊道 

——武冈云山知青部落拾遗

 文图/都梁记忆 


 本来邀齐十来个同伴一起上云山挖笋,因为到萧家岭上停车场我在整理摩托车链条,他们先进山了,现在我一个人走在直上宝顶的路上。

 我想一个人去羊古坪林场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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半岭村遗留的房子


 半岭村村民“移民”殆尽了,这脚下的羊肠小道还是很光溜?根本不像人迹罕至的样子。路左边蒿草连天,那里曾是平整如鉴的梯田。刚才看到人去屋烂,现在看到蒿草连天。右边的人工杉木林参天蔽日!新的这么茂密,旧的应该腐朽下去,这有什么悟不透的?但这小道如此光溜?原来是羊群踩光溜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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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隔壁院子曾有一霍姓村民养了羊在羊牯坪,俩公婆长年累月守在上面。萧家岭上人同样为生计,基本上“移民”进了武冈城,年过花甲的霍木匠却上山来,从十多头羊发展到两百多头,边养边卖,过了十多年。前年春,赚得钱后不喂羊了,才准备修新房子,不声不响就没了?听说也是高血压什么的。霍木匠喜欢喝酒,放羊的日子,一个人独酌无相依,夜晚对着云山明月,白天相邀千岭万壑,西边可望透新宁县到达广西省,东面是云山真宝顶,南面是“一览众山小”的武冈南乡。霍木匠醉了还得惦念着羊群,吆喝着羊群爬坡越界,酒性催逼体内多余的能量,发散后免生祸患。

 云山山民有句老话,“放牛有得坐,放马有得骑,放羊跑脱脚板皮”,看来运动对于霍木匠如此重要。  


萧家岭上去不远,一里路的样子,右边是“四人抬轿”的地方,就是原来武冈云山国营茶场。直上原来有条路的,左边的路平平过但很窄逼?站路口迟疑了一会,原来左边的平路经过蒿草连天曾经的梯田。了望了几眼决定走羊道,因为羊群一般会抄近路。


 虽然是羊道,也勉强能行。叉路过去不远是一片青翠欲滴的麻竹林,麻竹林与漫天枯草形成颜色的写照。下面还有平坦一大片?原来这块梯田应该将近一亩,云山梯田在这个高度的,大块的极少。看着眼前满目衰草,种过田的经验让人还原起当初的景致:精耕细作后,即将插上秧苗的大块水田,太阳和月亮照在这巨大明镜里,云岚雾气犹如鬓角的发丝,也清晰可见。山风过去,比啥地方要爽。但山民们的披星戴月,也比啥地方要艰辛困顿。难怪半岭村村民这么快就移民殆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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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过了麻竹地往前,路越来越曲折,荆棘野草向羊道的侵犯越来越恣狂。曲折的小路在初春的季节还是匍匐在光秃秃的树林中,诱惑着我时行时停,我在半艰难中仍然相信羊道能抄近路。

 行着行着,不怪路难行,只怪腿无力,早晨和煦的阳光也格外燠热了。不是趁大好晴天来挖笋的么?但从城里农贸市场杂货档买的锄头根本派不上用场,挖山的锄头根本不是这个版本的。现在乡下早没了铁匠铺,武冈城里只有东门老街有和旱西门有,铁匠铺打把挖山锄头现在不低于60元吧?挖山锄整个百十人的院子里再也寻不出几把!今天的锄头不要说挖笋,循着竹根马鞭只刨几下,就不敢轻举妄动,锄头锄柄锄头尖,三者之间好有相互埋怨分崩离析的兆头,竹鞭刚硬得让锄头望鞭兴叹。千百年来,认为男人一定比女人强硬的观念,此刻大大打了折扣:现在的男人许多娶不到老婆,结婚后提出离婚的十有八九是女人。所有不一而足的事实,在快速消弥“男人是传宗接代社会主体”这一观念和意志。世界的延续不再是男人主要的责任,男人在社会的权威与担当面前,别再自作多情和作茧自缚。


 锄头松动不能挖?是太久没用应该泡在水里,让锄头尖板吃水发胀才不易脱落么。哎,才劳动了这一会也想喝水了。以前户外劳动两个小时不喝水是常事,以前户外劳动没有人提水壶,现在人开会讲话十分钟都要喝水润喉咙,不开会的群众也学着领导们频繁喝水了。中学生课桌上的水杯喝干了,四十分钟的课堂他要中途请假装水,作为老师欲言又止不好拒绝!假如频繁喝水是补充身体水份的直接方式是真的,那身体的湿气过高引发“风湿骨痛”怪谁呢?骨头都变了。


 忍着强烈的干渴,本能地找到了水,得到水的帮助后,锄头还是一刨就松一挖就掉?啊,以前的挖山锄有个活动码子的,这活动码子能调节锄柄锄头之间的关系,木尖的厚度是现在三倍厚。木铁结构坚牢的原因是,木的软弱缓解了两者之间的紧张和冲动。


 刚刚那水清澈见底,不知是水洗净了沙石,还是沙石过滤了水?沙与水都如此清楚明朗。这水是云山山顶渗下来的雨水或雪水,是高尚来源纯净还是纯净来源于高贵?我不置可否。水边青绿的野菜健康美丽得诱人。原来不被惊扰才能怡然安详健康美丽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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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过了这眼泉水,羊道循着梯田蜿蜒向上,梯田栽了板栗树才没有荆棘丛生。这个季节的板栗树没有叶子,树下没有杂草,杂草被夏日里浓密树叶荫死掉。满眼片石垒砌起的梯田田磡,哪怕一尺高,足以证明这是人类的痕迹。除了看不到杂草,较高大的杂树仍见缝插针生长其间,很多时候爬上一条米把高的坎都得费吃奶的劲。上得数十条坎,干渴让嗓子开始冒烟,身上多了层衣裤更加剧了冒烟的程度,又累又渴中先找块荫凉地方再说。羊道呢?羊道早不见了。在这八面透风,满是板栗树的梯田,哪里都是羊群能走的路。粗略看上去我以为自己也能走,其实不能。我在勉为其难后,发现是在逞能。而所有的逞能都是无法持久的!


 这时候,找个荫凉的地方休息一下不难,难的是想尽快走出这片板栗林,板栗林上头应该有条横路,那横路应该很宽,像古代乘轿跨马的那宽度。横路的存在是我当下努力的力量。希望在,哪怕左手挽个袋子还拤一把矛利刀;右手握锄头,上坎时还得腾出手来拉住荆条树枝借力用力。手套没有戴,年轻时候连鞋子都不穿的。 现在最担心的,是横路也在荆棘中沦陷了。


 运动常识告诉我,疲累无比时最好吃糖,糖能催生体力。但刚刚坐在竹林下吃了一个橙子后,肠胃只获得短暂的幸福感,身体却没有新增体能。此时此境,我不再希望顺着羊道能逃回生天,我对横路已不抱希望,新的希望是走出这梯田板栗林,到达覆盖云山顶峰的那片杉木林。


远远看去,冠盖如云的杉木,树径应在16公分以上。这么大的杉树不会矮于15米。只要到达杉木林,林下没有荆棘,也没有杂草,那里就有满坡的阴凉。那阴凉中杉树针叶柔软如被,成百上千的树冠编织成的幕天穹窿,满坡杉叶湿润松软,烈日被隔在高高的树冠之上,杉林中的空间应该全是氧气。到森林氧吧吸氧,应该是山民独有的专利所在。  


新的希望在前,怀疑自己已经患有轻微糖尿病高血压乱七八糟的意念,在这短暂的时空,好有东山再起的冲动。住不起医院的现实,每年的“农村合作医保金”虽然按时缴纳,但永远不要让其兑现。

 去年年底单位总结会上,领导传达“教育局和市政府文件”精神: “凡本年度本市教育系统里教师职工,发生天灾人祸或大病,花费五十万以上,还负债30万以上者,可书面申请……申请者最高可获政府帮扶20000元”。 领导话音未落,第一反应是,“除去报销,让我自家掏腰包5万元治病,直接放弃治疗”。


 边想边爬山,比单纯的爬山要累许多。但许多年来,边劳作边思想确实累许多。许多年来,我将思想变成文字,心想这文字能给社会一点贡献?但我错了:我不该越俎代庖,我累是白累的。


 心怀此多奇思妙想,终于走到了希望之地,现在不单是杉树林等到了我,那横路也等到了我。我坐在横路上背北朝南,我左手是板栗林右手是杉树林。我惬意极了轻松无比,现在我要做的不是挖竹笋也不是挖葛根。


 自从一小时前误入这羊道,然后挣扎在这羊道,今天我要去看一回羊古坪林场,羊古坪林场虽然接近云山顶峰,虽然是武冈最偏远之地,那里曾经真真切切记述了一个政治时代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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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,云山南坡丰厚的土壤,在迎来武冈国营林场落戸后,又迎来了三座国营茶场。三座茶场按地理位置分为“四人抬轿”,“羊古坪”,“牛吃水”。这三个茶场我们通常称为林场,因为最先修的第一茶场完全在四人抬轿林区。然后第二个第三个林场是建于林区外的,也是海拔越高的。 


当初建国营林场,一则为了国家建设和经济需要。后来建国营茶场除了经济需要外,政治需要更不容忽视。“文革”后的城市知识青年,被安排到了茶场这样艰苦的垦荒单位,进行着崭新的学习和生活。对国家这一需要贡献最大的,是我们土生土长的云山山民。武冈国营林场的资产,山场是黄泥坳附近黄姓霍姓萧姓人的族山,“四固定”时被征收去。又是我们这乡山民栽上树,伺弄成林后交给林场管。成材后的国营林场的杉木,山民不得染指。一旦发现偷盗,轻则罚至倾家荡产,重则牢狱之灾。


 城里的知识青年被安排到云山茶场的,算好的。后来稀稀拉拉分配到每个大队每个生产队的,算是游击部落了。

记得我们小队76年后来过一“小王”,社员群众都知道城里人干不惯粗活,管他“出勤不出力”,管他“三日打渔两头晒网”,懒得管。那小王晚上没事吹笛子,笛子声引得我们乡下孩子傍着门框挤着看。与小王隔壁是村子里一位中学教师的婆娘,教师一般不在家,教师婆娘大大方方坐在小王房间的中央,还翘二郎腿。她翘二郎腿翘法别致,左脚放右膝上,然后双手轻轻挽住脚踝部,像金鸡独立屁股下还坐个凳子的造型。她跟小王喜笑颜开评论我们谁谁谁爱流鼻涕,我当时最恨的是她居然说我妹爱流黄鼻涕。她以为自己流白鼻涕是种高贵,到现在我综合发现,小时候流黄鼻涕的小孩子,长大后身体不易肥胖?黄鼻涕应该是衣服穿得薄经常感冒流失掉的营养。武冈民间不是有句老话,“爱流鼻涕的孩子长大聪明”么,从小爱流鼻涕的孩子流掉了多余的蛋白质,所以现在人发明“有毒的蛋白质”新鲜概念。

聪明是从小被压迫出来的!小偷小摸不算聪明么?大偷大摸才傻呢。


 武冈城里被安排到云山茶场的知识青年,应该是高中毕业没工厂打工的学生。

城市人刚走出学校,当时伟大领袖给他们的评价“肩不能挑手不能提”,是十分中肯的。想让扛过枪拼过命的革命军人让位给他们当官?是绝对不可能的。所以“知识分子到农村去,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”的国策,也是完全合符当时国情的。


 有这两大理由,知识青年不服也要服,不去也得去。呆在城里谁给饭吃,粮食是国家掌握的。 最要命的是,同样是在武冈国营茶场,三个茶场中也有好坏高低。来回城里路程最近的,是四人抬轿,最远的是牛吃水茶场。哪怕同处一个茶场,职位分工也会让人眼睛鼓鼓区别很大的。

记得有一位男知青,大名李文学,绰号“罗伴瞎”,他不管在哪家茶场,工作总是挑茶叶和挖土。李文学个子矮,挑两个百十斤的茶叶蒌子比武大的炊饼挑子还臃肿,但他毎天在挑,他每天在挑绝对不是自愿而是坚持。因为坚持,李文学才是党员。那个时候挑茶叶是最累的,天未亮就要挑茶叶下山赶到火云村的安心公社茶厂,过秤交付后再回茶场去,这一去一回虽然只有十多里路,但这段路我们现在轻车熟路走单程,也没有几人不叫苦的。而李文学坚持到了最后,这最后应该是八十年代初,最后一拔“知青”回城的时候。


 李文学最后的工作记得是?被林场借调在我们屋后面的熊家寨守木材。他守熊家寨木材时,经常到我们院子里打米酒,打酒时总忘不了坐下来喝酒,每次喝酒十有八九喝醉的。屋后面老哥愿意跟李文学打交道?因为他一般用钱打酒,那个时候,我们乡下人打酒一般以米换酒。


 李文学最后一次打酒是提了只死鸡过来,后面老嫂骂老哥从此不准与他来往。

现在议论起李文学的事,老嫂才首次猜测出“那次那只死鸡”很可能是熊家园里偷的,因为死鸡的脖子是拧断的。 


李文学虽然是城里知识青年,但也娶不到老婆。那个时候娶不到老婆的男人很少,自古及今,单身男人喜欢酗酒是有理由的,鲁智深花和尚本来很花的,后来不花了或者花不成了,才喝酒的。不是单身女人喝酒可了不得,这里不多嘴。


 关于入党的问题,那个时候能入党的,是李文学这号人;现在能入党的,完全是另外一种人。现在人入党先是“预备党员阶段”,预备阶段等上三年五年不算稀奇,身份转正后不大张旗鼓弄个仪式才稀奇。


 武冈云山知青部落彻底消失时,所有的茶场梯土茶叶早没人管;最后无人管的前夜,是发包给萧家岭黄家岭的山民去锄茶和施肥。现在,曾经规整如画的茶叶梯土全让蕨类茅草覆盖和侵吞。

 李文学作为最后一位知青回城,回城后等待他的,应该也如下放来云山知青部落一样,只要有人看得上眼的位置,绝对没他的份。好多年不见他,还在不在是个问题了。


 从茶场到黄泥坳坐车回城,下山的路途要经过我们霍家冲那片梯田,那片田靠云山流下来的山涧水灌溉的,承载这山涧水的溪流叫“下山江”,山溪水能叫“下山江“的理由是,一遇山洪暴发,下山江就如脱缰野马迅猛异常。小时候我们放牛下山江,经常看到穿着很水的知青上上下下。那个时候我们说人“穿着很水”就是很潮的意思。很水与很土相反,“水里水气”的反义词是“土里土气”,当年武冈甚至于整个邵阳市称这种人为“水佬倌”。 那个时候的李文学根本不水,他没有水的任何条件:矮胖的身材,眼睛又极度斜视。从领导的角度看李文学,除了扛锄头挖土,和爬山过界挑担,其他任何工作都不适合他李文学。除非领导是他亲爹!


 那个时候穿裤子以窄裤口为时髦,白裤白衣白袜白鞋更时髦,俗话说“白鸡血鸭逗岩鹰,白衣白裤逗男人”,你说李文学他除了这个名字,任何人无法将他与“知青”二字来匹配。他空有一身蛮力没用到点上,那个时候穿窄裤脚干粗话是无法运动的,窄脚裤除了脚口窄其他地方还是窄,窄得让你每一个部位暴露无遗。有次他带一个女人上茶场,女人说走累了,他便讨好要背她,女人竟让背了。背上不久,我们放牛娃子就哄动地笑。女人想挣脱下来,李文学不让。那女人好像跟他不久?除了丑,还不分白天黑夜醉酒,哪个跟他过?  


脱离了羊道,走在杉木林宽阔的大路上,上有穹顶遮阳,二十多分钟就到了羊古坪茶场,拍下来这些照片,我怕再不来真的就片瓦不存了。

拍下这些照片触发这些感慨又有什么用呢?真的没大用。人说运筹帷幄,又说水到渠成?还是等水来了再造渠吧。提前开石凿渠,没有几个能信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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曾经的揉茶机



 过去了l的事情尽管很残酷,残酷的事情发生后当事人不愿提及,局外人仍是局外人。愚者相信看到的,智者相信看不到的。至今为止有人倒腾出来当年“女知青”回城被基层权力所黑的事儿,尽管听起来骇人听闻,普通人不是不愿相信,而是无法相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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焼煤炭的茶叶烘干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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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青砖瓦房是曾经国营企业的显赫,这些砖瓦以及石灰河沙,都是我们一担一担挑上去的


 我是一个山人,云山这本书曾经刻骨铭心读过,二十多年没种田没种地,今天算重读了一遍,比曾经艰辛不少。如果靠云山给予衣食,今天摩拳擦掌老半天到现在,笋没挖到一颗葛根没一条,想拾把柴回去早没了力气。


 思来想去,如果当年女知青队伍里我是一员,想让我不屈服于权力的淫威?除非我“肩能挑手能提”,除非我是一个“敢上九天揽月,敢下五洋捉鳌”的汉子女。

 知青时代,城市知青被安排来开荒种茶,倒还罢了。与此同时,小学文化程度的人被安排研制核武器。核武器成功后,又大吹大擂“立场比知识更重要”!  


又是一次腰酸背疼的启悟:人能走的路羊能走,但羊能走的路?人不定能。


 2020.02.25于武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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